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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条被迫站直的蛇”

一切热情源于未知。

有疑问看置顶。

【2018巍澜之未竟/13h】枯荣

#立秋

古代AU
ooc预警
瞎瘠薄写预警

以下正文




01/谢池春

一剑挑清风。

叮,叮叮叮叮,叮叮,叮——

赵云澜睁开微醺的双眼,翻身从树杈上下来,一个趔趄摔到救命恩人面前,扒着那人的长腿细腰站起来。

“没想到荒郊野外也能被人杀上来,谢了啊兄弟。”

沈巍收剑,胳膊一搀把人扶直了。赵云澜面上一副不知今夕何年的醉鬼样,可他脚是沉的手是稳的,呼吸轻而规律,明明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。

守株待兔,沈巍想,自己可别是坏了人家的谋划。

赵云澜走到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,拇指一抬,长刀弹出寸许,凛凛寒光初见端倪。

“别装死,人呢?”

“不说,好。”

赵云澜拍拍手,“那就不麻烦了。”

刀光没入血肉几分,“噗”的一声。

他自白骨红肉中抽出刀来,鲜血滚珠般跌落。赵云澜望向沈巍,忽然放声大笑,一时间,天地起清光,秋风为刀人为煞,美人如玉剑如虹。

追杀者死伤殆尽,硬邦邦的尸体被埋在三尺高的草堆里,野火一把烧作肥料几两。赵云澜把草叶编成细长一条拿来绑了头发,扛起半人高的长刀猴儿棍似的架在肩膀上,寥寥高声:“走!”


柴火昏暗,赵云澜嘬了一口壶中酒,喷在了摇摇欲坠的火堆上,“呼”一声,窜起三尺高。沈巍看着赵云澜熟练的把鱼肚子里的东西扒拉走,又放在水里荡干净血,填上碎果子插上树枝,边烤边泼酒。

烈酒浇走了腥气,果子的甜就当了大王,喧宾夺主的恰到好处。

沈巍从没有吃过这样的饭,幕天席地,靠山吃水,豪气干云。

沈巍生于世家大族,四书五经孔孟老庄腌了个透,可心尖一点红艳艳让他无意长安花,偏爱天涯客。

初入江湖的小公子莽莽撞撞不知规矩,恰巧遇到了一个天下第一任性之人,历来是把规矩踩在脚底下的浪荡子。两人三言两语相见恨晚,差点儿就要磕一个结做异性兄弟。

柴火不好控制,鱼腹燎得有些糊了。沈巍还挺爱吃,一点点把烤的焦黄的鱼肉从刺上剔下来。小公子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瞄赵云澜,学着他的做派当一个彻底的江湖人。

赵云澜拿出个水囊,一开口,钻出来的是篝火气都遮不住的药香。

“你受伤了?”

“半夏兑夕句,喝了睡觉用。”赵云澜伸手,“你尝尝?”

沈巍从小到大谈药色变,舌头打卷:“不不不不用了。”

赵云澜也不逗他,一口药一口肉,把苦药汤喝出了烈酒的味道。夜色浓重,零零碎碎几颗星子吊着,光是弱的,像是求救的狼烟。

“我听说走江湖的最不挑剔,破庙长街,荒坟野地,哪里都睡得。赵兄怎么就……若是不想说无妨的!”沈巍小心翼翼,怕自己唐突,急忙又补上一句。

“赵某眼拙,却也看得出沈兄这一身料子暗藏锦绣山河。我听说有一种布料,织的是冰蚕丝纺的是金银线,上面花鸟虫鱼都是用孔雀尾巴毛缝的,名字也贵气,叫寸缕金。”赵云澜张口就是一段似是而非的话,云山雾罩的。

沈巍没听明白:“赵兄想说什么?”

“说——呵,说个故事吧。”

故事里有一落拓游侠,旧伤急症在一场暴雨中齐齐爆发。但是游侠运气好,狗鼻子一样的仇家没遇上,反倒被地里刨食儿的村民救了回去。

酒是沉米酿的,辛而不辣,贴的饼子是自家地里的棒子磨的粉,又香又甜。游侠爱这一口爱到不行,临走时都不忘连酒带饼揣在身上。

村民家里五个孩子,两个男娃娃三个女娃娃,一个两个又懂事嘴又甜。游侠养伤那段时间天天抱着他们上山打鸟下河摸鱼,还偷偷摸摸塞了五两银子给他们,说是以后爱美了,看上哪家的姑娘了,买个花戴。

游侠走的时候小娃娃舍不得,送了个自己编的草兔子。游侠心里熨帖,想着以后要是回来,买个玉做的兔子,都是顶好的娃娃,值得这些好东西。

再后来,游侠带着玉兔子回了村子,却没见到三个女娃娃。两个面黄肌瘦的男娃娃一边一个抱着游侠的腿,喊着“阿哥你回来了”,又哭又笑。

“你们阿姊呢?”

“阿姊,阿姊被送到大户人家享福去啦!换了五十斤棒子面呢!”

“还有十斤细面!”

闹了饥荒的地方卖儿卖女屡见不鲜,游侠不是不知道,可他吃不下。他包了三个玉米饼子,说是顺路送去给女娃娃吃。

“婶子,丫头们被哪个富贵人家买走了?”

富贵人家是有的,不过不是去享福,是去送命的。

大丫头被人买去配了富贵人家的阴婚,二丫头被灌了水银砌在墙里改了富贵人家的风水,小丫头被剜心剖肝做成了药引子,拿来救富贵人家的命。

“赵兄弟,带些饼子走吧,娃娃们说你偷偷给了好几两银子呢!”


华服寸缕金,人命值多少金?


赵云澜吃百家饭长大,读过两三本书,识得四五个字,练了六七八年武能比划九招十式,板板正正的大好儿郎裹了口粮二两,便长刀跨马,一头扎进这混沌江湖水。

江湖水深啊,将这意气风发的少侠淹掉了半条命,身上银钱空空,却多了七八个血做的窟窿。

他不懂规矩不知利害,时间填平了汩汩冒血的伤,却磨不掉他四楞八叉的棱角,反倒打磨的更利了些。长刀丈量世间恶,赵云澜掀翻了做人肉勾当的寨子,却被最恶的那个逃了去,放出狠话,要他这一身皮包骨下酒。


“夕句也叫夏枯草,夏枯秋来,总有萧瑟意。”

火焰突然摇曳狰狞,风起,风声太大,遮住了空中不该有的声响。

太快了,沈巍来不及拔剑,赵云澜的长刀更是没有时间出鞘。

沈巍眼前一花,“咔咔咔”几声,被烧得黢黑的木柴上插了一排七杀蜈蚣镖,随即哗啦碎了一地。

然而刀太大,赵云澜只来得及伸手在刀鞘上抹了一把。

呼——

一条细长的丝线割断了风,也割断了光。丝线的尽头插着一个人,不偏不倚,脖子上一道血口子。

赵云澜暴起,身子箭一样弹了出去,那条割断了风与光的银白丝线兜兜转转,割断了大好头颅。

噗——咚!

赵云澜鼻梁高挺,眼皮却要薄一些,若是带了欢喜去看人,自然是十成十的多情种。可此时这双眼里却沁了隆冬水三尺冰,忒煞情薄。

“萧瑟意……冷啊……”


沈巍跟着赵云澜去到了山里,山泉水潺潺而下,荡尽污浊,只余清凌凌一望见底的净。

旁边立着三个顶着一双兔耳朵的小坟包,赵云澜把人头烧作的灰分成三簇,埋在坟下。

“兔子送了,玉米饼子吃了,阿哥现在把仇人给你们送下去啦,丫头们开心么?”

赵云澜手里握着草兔子,上面的血迹干了,又黑又硬,草也枯了,又黄又干。

“给阿哥做个新兔子吧……”





02/定风波

那件寸缕金裁的衣服被扔进了典当行,换了五十两银子。

“莫愁前路无知己呀!古人诚不欺我。”赵云澜嘴里叼着个芦苇杆子,“小巍,你就这么把衣服当了,回去不会挨骂么?”

“就说被偷了。”沈巍一身粗布衣裳,浆洗得颜色发白。他学着赵云澜把头发散下来,雕琢精巧的簪子换成了两指宽的深色发带,把头发束在了脑后。

“行啊,上道!走,哥哥带你去好地方玩!”


烟笼寒水月笼沙,秦淮歌舞几时休。

赵云澜上山扑了个空,带着沈巍杀奔秦淮河上的烟柳画舫。河面上船行船走,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。

调笑狎昵声也不绝。

沈巍跟着赵云澜穿过连成长龙的花船,又从一艘跳到了另一艘上。破空声在耳边炸开,沈巍旋身、撤步、剑柄一挡——叮!

“行了行了!我带我兄弟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!”赵云澜拔下柱子上的铁蒺藜,一个没注意还被扎了一下,甩着手往里走。

面容美艳凌厉的女子掀帘而出,目光自下而上,一点点扫过去,沈巍僵硬地站在那里,不敢动。

“站外面干什么?进来啊!”赵云澜见沈巍迟迟不进来冲出去拽人,“你俩练眼力呢?赶紧的,进来喝酒!”

沈巍被拉的一个趔趄,直接撞到了赵云澜身上,后者顺势把人一搂再往凳子上一按:“介绍一下,这位,沽名客祝红,你喊她姐就行。”

沈巍“嚯”一下站了起来:“千两沽名万金命?!”

江湖上有包打听,做的是消息买进卖出的生意,有把人命标上价钱上称卖的,自然也有人买名声。

祝红便是其中翘楚,只是她心狠手黑,好名声做得,坏名声也做得,前者价贵,后者白送。

沽名钓誉,向来如此。

“老赵,你这个小兄弟可以呀,老娘的名头都听过。”

“还不是您老人家名号太响,想不知道都难。”赵云澜又指着那个喝酒吃肉的光头,满眼嫌弃地介绍,“真和尚林静,法号吃苦……你他妈能不能别吃了!佛祖都让你气活了!”

林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,佛珠被油浸得发亮——也不知道是这个肘子的油还是那只烧鸡的油。

“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。赵施主你着相了,在你眼里这些是鸡鸭鱼肉,在贫僧眼里,一切皆为尘土,菜和肉并没有什么不同。”

“还皆为尘土……祝红,摁住他,我非给他灌一嘴土不可!”

祝红慢悠悠剥了个葡萄,全然无视另一边的血雨腥风。葡萄肉厚汁甜,咬一口满嘴的蜜,祝红吃得眯了眼睛,口蜜腹剑,刀子就藏不住了。

“济阳侯家的小公子,做什么来趟这趟江湖水?”

沈巍身子僵住。

在地上滚做一团的两人停下了动作,赵云澜把头发从林静手里抢回来:“啥?祝红你说啥?”

“刀头舔血有今天没明天的苦日子,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?”祝红出手如电,一把拽出了绣有残破刀锋的手帕,扔到赵云澜面前,“济阳侯府的家徽,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。”

赵云澜接住那个针脚细密的手帕,没当回事儿的一抹脸:“谁也没规定豪门大户不能闯江湖啊,有钱有势的多了,不差这一个。是吧,小巍!”

“我……我想看看大家是怎么活的,想看看山有多高海有多深。”沈巍目光坚定,“笼子里的是金丝雀,我不甘心被关一辈子。鹰击长空,哪怕撞死在悬崖上,我也要飞出去看看。”

“好!”赵云澜把沈巍的后背拍的啪啪响,“哥哥就带你踏千山万水,纵九死其尤未悔!”


晚来风急,画舫被秋风推着,摇摇晃晃地漂向城外。

沈巍突然睁眼,金光闪过,他抓着剑就从床上跳了下来。祝红已经落到岸边,手里十二金箔扇被月光照的发亮。

“怎么回事?云澜?”

赵云澜趴在沈巍后背,懒洋洋打了个哈欠,捏了捏脖子让他放松。

“别紧张,跳梁小丑而已。”

“哟,原来那个杀妻卖女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还有几个朋友。千两沽名万金命,怎么,嫌自己命贱,跑来给老娘磨刀么?”

“沽名客向来牙尖嘴利,不与她废话!杀了她,赏白银千两!”

对面人多势众,见祝红一个孤女,便丝毫不讲江湖道义地群起攻之。祝红也不惧,金箔扇开合间,无数细小亮光没入寂寂黑夜。

佛号震天撼地,佛珠自船上飞出,绞杀无数刀锋。

“怎、怎么会?!”

“真和尚的佛珠以沉香为珠,乌金为线串起来的,劈不开烧不断,打开的手法太复杂了,我估计林静自己都忘了。”赵云澜一边解释一边往外走,“你不是想看看江湖么,它就在你眼前,你不去么?”

“去!”

刀剑同时出鞘,光华渐欲迷人眼。

一时间金扇与佛珠齐飞,刀光共剑影一色。血肉纷飞,哀嚎就酒,惨白月色下,四个人同披血色,杀了个天地无光。

轰隆雷声作响,劈开这一片杀戮地。

祝红把金箔扇从脑袋里拔了出来,在河水里涮了干净。林静的僧衣被溅上了数不清的血点子,赤红色连成一片。

“吃苦大师,你这算是犯了……杀戒?”

“沈施主着相了,贫僧入佛门,以杀证道,不求己身正果,只求世人清平乐。”


一夜厮杀,四个人足足睡到未时三刻才饥肠辘辘地爬了起来。

“饿呀……”

虚弱的气声从床下响起,赵云澜一脚把饿的在地上乱爬的林静踢开:“和尚,你不是法号吃苦么,现在佛祖要用口腹之欲考验你,你还不赶紧向佛祖表诚心!”

“施主此言差矣,佛祖怜悯众生,怎么可能忍心让弟子挨饿呢?”

“还能跟我咬文嚼字,看来还是不饿。小巍,走,哥哥带你去临江仙吃螃蟹!”

“赵云澜!兄弟情义难道还比不上一顿螃蟹么!我太失望了!”

祝红倚着门框看两个人斗嘴,无奈地拉着沈巍往外走:“咱们先去吧,这俩能吵上一下午,到时候让老赵付钱就行了。”

“祝红你给我再说一遍!”

赵云澜到底还是没让沈巍跟祝红跑了,丢下林静就跟了上来。他一把圈住沈巍的脖子:“走走走,不理那个酒肉和尚。”

秋蟹肥美,肉甜酒香。四个人都喝了不少,在长街上醉酒当歌,期间收获菜叶子臭鸡蛋无数。

“老赵,你和沈巍打算什么时候走?”

“哎呦哎呦,我这才刚回来,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你就轰我走啊,怎么,船上没我的床还是寺里没我的屋啊。”

沈巍不胜酒力,趴在赵云澜身上睡得人事不省。祝红还是不放心,用力捏了一下沈巍的后颈,本来略显凌乱的呼吸声一下子沉了下来。

“你干什么?!”

“老赵,你比我聪明,天下什么走势,你比我看得清楚。”祝红努了努嘴,“济阳侯掌一方兵权,我们做不到的,他能。”




03/御街行

离了秦淮河杨柳岸,赵云澜带着沈巍一路往西北走。

越往北走越荒凉,风是硬的,水是冷的,酒烈的搜肠刮肚。两人策马往关外走,出了城门往西走十余里,黄沙铺地,一望无际。

西边挂着个血红的太阳,一点点往下掉,被数不清的沙粒渐渐吞噬。

“云澜,你带我来大漠何意呀?”

“我来……带你听首曲子。”

沈巍环顾四周:“可这周围并没有人烟啊。”

“下马,跟我走。”

两人在茫茫大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,沈巍并不知道终点在哪儿,但还是一步步地跟着,跟着赵云澜越走越远,越走越深。

他回头望去,几乎看不见城中灯火。

赵云澜带他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,两人运气好,一个流沙坑都没遇见。在沈巍以为他就要这么走一夜的时候,赵云澜拽了他一把,沙子太软,两人前脚绊后脚地摔在了一起。

沈巍摔在赵云澜身上,赵云澜的眼睛落在沈巍心上。

风乍起。

“云澜……”

“嘘——你听。”

呜,呜呜,吁,呜……

风声里掺着乐声,比笛声厉,比箫声凄,让人平白生起泪意。

沈巍本想爬起来,但赵云澜扣住他的腰不让他动一丝一毫。沈巍不敢动,只悄悄问了一句怎么了。

赵云澜不说话,手拢在耳边,让他听。

听——

翅膀拍打的声音掠过头顶,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再到远。沈巍屏住呼吸,他听到了,听到了很多的呼吸声很多的咀嚼声很多的撕咬声。

嗷呜——!

狼、鬣狗、秃鹫……无数的大漠猎食者蜂拥而至,共享盛宴。

沈巍不敢说也不敢动,就这么生生在赵云澜身上趴了半宿,等到只余风声和凄厉乐声的时候才爬了起来。

赵云澜腿脚都麻了,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倚在沙丘上:“这里曾经是战场,马革裹尸不还家,葬了不知道多少人。”

“他们的血肉养活了豺狼鼠蚁,骨头被蛀空,留下一根清清白白的壳。”赵云澜随手在沙子里拨了拨,拨出一根细小的骨头递给沈巍。

那骨头都空了,拿在手里轻飘飘的,上面大大小小的孔洞十余个,风钻进去又钻出来,呜……

“好听么?”

沈巍闭眼。

他哽咽。

“不好听。”

“是啊,不好听,我也觉得不好听。战场是用白骨建起来的,而那些白骨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,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,却不得不留在了这里。”

“青山有幸埋忠骨……有幸个屁。”

两人在荒漠里呆了足足一晚,破开一丝天光的时候才从沙子里钻出来。沈巍第一次知道在大漠过夜还可以用沙当被,新奇得不得了。

“云澜,我——啊!”

流沙坑瞬息万变,沈巍一脚踩了进去。黄沙如同有生命一样,蠕动着喉头,吞掉了他的脚,他的腿。

“抓紧了!”赵云澜把手伸过去让沈巍牢牢抓住,长刀插在沙子里,他四下一看,眼前有一棵枯树。刀鞘上嵌着的鳞刀被拔了下来,赵云澜手腕一甩,鳞刀卡住枯木,银白色丝线绳索一样缠住枯树的树干。

沈巍第一次见赵云澜的时候,这细细一根鳞刀丝轻而易举地将人枭首。他不敢抓,他怕看到赵云澜的手鲜血淋漓。

“沈巍!你干什么呢!抓紧啊!”

戒环派不上用场,鳞刀丝在手上缠了几圈,赵云澜发力一拽,堪比利刃的丝线咬进肉里,咬出一道道红色的口子。

“赵云澜!你手会断的!”沈巍挣扎着想要把手抽出来,却没想到陷得更深。

“别动!越挣扎陷得越快!”赵云澜能感觉到鳞刀丝渐渐逼近血肉包裹下的白骨,可他不能松手。

“沈巍!流沙坑陷进去十死无生!你给我出来!!!”

鲜血成股淌下,砸在沙上。沈巍不敢再看,闭上眼睛抓住赵云澜的手,抓得紧紧的。

赵云澜瞬间发力,鳞刀丝贴着骨头割了下去。

“嗬——啊!!!”

“赵云澜!”

沈巍狼狈逃出流沙坑,来不及拍尽一身黄沙,仓惶伸手,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赵云澜。他胳膊上挂着一块肉,血糊糊的皮被抻到透明。沈巍咬破舌尖才把手稳住,抽出那条绣有家徽的手帕连肉带骨绑了个严实。

赵云澜疼懵了,好半天才觉出来嘴里全是铁锈味,又腥又苦。沈巍收好鳞刀,一把把赵云澜背了起来,长刀探路,走到日落才看见两人丢下的马。

赵云澜的伤太重了,右小臂近一半皮肉被鳞刀丝刮了下去,出了沙漠后哽住的气劲散了,一头栽了下去。

“赵云澜!”

再醒来已经是四日之后。

赵云澜右手使不上力,再加上不吃不喝昏睡了四天,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。沈巍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赵云澜坐在床上两眼放空,激动的刚熬好的药差点儿脱手而飞。

“你醒了!”

“嗯,醒了。”赵云澜掏掏耳朵,“郎中怎么说?”

“说、说……”

“说我右手废了?”

“没有!”沈巍急忙解释,“郎中说你伤得太狠,右手一时半会没法恢复,要将养些日子,不能提重、重物……”

“哦……重物。”赵云澜道,“我那把刀算不算重物?”

沈巍眼圈一红,双膝砸在地上:“云澜对不起,都、都怪我……明明知道有流沙坑还不小心……我……你打我吧……要不,要不我把手切了给你赔罪……我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!你这一套都是跟谁学的!”赵云澜气笑了,“右手没了还有左手,手哪有命重要。”

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摸了摸眼前人的小脑袋,把头发撸得乱糟糟一团。

“一条手救你一命。”

“我心甘情愿。”


两人在边塞小镇住了三月有余,过了腊八又过了除夕,跟左邻右舍蹭了一肚子的元宵才信马由缰,哒哒远走。

行针通脉,赵云澜的右手到底也没恢复,持碗拿勺都得倒过来用——右手也就能拎得动筷子拿的起勺。

“可惜了我这鳞刀。”赵云澜转着右手上的戒环,“真是可惜了,我右手用的最顺。”

沈巍平时从不好奇,这次也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,竟然摘了赵云澜的戒环拿来把玩。乌金煅的戒环,光秃秃的,一个花纹都没有,上面有一个小钩子用来勾鳞刀丝。赵云澜戴着三个戒环,右手食指、中指和左手食指各戴着一个。

赵云澜把鳞刀从刀鞘上卸下来——鳞刀和刀鞘卡得极好,若不是见过赵云澜用,沈巍只当那是一个装饰。

鳞刀巴掌大,有用来缠鳞刀丝的凹槽,凹槽上方是一圈可削金断玉的薄刃。

赵云澜转了两下手腕,钩子勾住鳞刀丝就是一甩,鳞刀“嗡嗡”转着往远处飞,银白色的丝线像条游蛇,游弋间绞断枝叶无数。

“云澜!收刀!!!”

声音从喉咙里连滚带爬跑了出来,沈巍一拍马头跃起一丈多高,身子一缩又一弹,窜出去四五丈,抱住那个突然跑出来的小娃娃就地一滚,躲开了来势汹汹的鳞刀。

荒郊野岭四顾无人,赵云澜手指一动,鳞刀带起飞扬尘土,乖巧地卧在赵云澜手上。

他驱马上前,看着沈巍小心翼翼地哄着孩子,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早已转过了九曲十八弯。

“小孩儿,家在哪儿?你家大人呢?”

四五岁的小男孩怯怯的,一个劲儿往沈巍怀里钻。

“不要怕呀,我们不是坏人,你告诉我们家在哪儿,我们送你回去。”

小男孩这才伸出干瘦的食指,点了一下方向又缩了回去,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。

沈巍把小孩抱到马上,调转方向。赵云澜拉住他:“小巍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这件事……算了,走吧。”

出襄城进虞城,除了官道,好走的就剩下这条路。赵云澜心知事有蹊跷,却又不忍把人心想得太过恶毒。

垂髫小儿,只希望他是真的走丢了。

村子在一座小山上,藏在林子后面。两人跟着小孩指的路一直走,进了村子就嗅到一股子荒凉颓败的味道。赵云澜心里一沉,层层乌云爬了上来。

“小巍,停一下。”

“吁——怎么了?”

“不对劲。今天是二月二,城里喧闹得很。我听说冬天有几个地方闹了灾,麦子连两成都收不回来,可你看看,”赵云澜指着周围的田间地头,“杂乱无章,闹灾荒也不是这么个闹法。”

“小娃娃,你跟我说实话,你是真的走丢了么?”

小孩吓得瞪大了眼睛,小脸煞白。

“云澜,有没有可能是这个村子里本身就没几个人。我听说有的村子为了挣钱,只留老人料理田地,年轻人都进城做工了。”

“那就再看看。”

又往里走了一段,赵云澜发现村里确实荒,但也不是没有人烟。两人在小道里拐来拐去,才到了小男孩的家。

院门破破烂烂,风一吹就要晃两下。步履蹒跚的老人家看见孙儿平安无事,千恩万谢,谢的赵云澜一个劲儿挠头,浑身不自在。

小孩还是怯怯的,躲在老祖母身后,露出一双大眼睛又惧又怕地看着赵云澜。

“小娃娃,对不起——”

“拦住他们!就是这两个人拐走了虎娃!”

“报官了么!”

“官爷马上就到!”

老人家一改之前的年迈老态,一屁股坐地上就开始哭,哭的有腔有调有嗓门。

“哎呀我的儿啊,被这种蛇蝎心肠的拐走了,要不是老婆子我发现的及时,我就见不到我的孙儿了!”

小男孩不说话,只一味的哭。

“云、云澜……这……”

赵云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:“仙人跳跳到我头上了……别慌,先看看他是要钱还是要别的什么。”他扫了一圈,“若是狠狠心,冲出去也不是不行。”

这种阵仗沈巍头一次见,夫子教的东西全都派不上用场。小公子长这么大还没被人骂过贼子,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。

这一路上,他见过盗匪见过好汉,却没见过这种披着人皮的狼。

农夫乎,蛇乎?

东郭先生乎,狼乎?

捕快很快就来了,为首的那个斜着眼打量了沈赵二人,话却是对着村民们说的。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回大人的话,这二人拐走了王婆家的虎娃想要卖钱,被王婆发现了!”

“哦……那人怎么在这儿啊?”

“回大人,是我们把人揪回来的!”

“你们、你们血口喷人!”沈巍此时也没丢了教养,对捕快略一抱拳,“沈某与同伴行至此处,看见这名男童走失在此,好心将其送回,不料想被人这般污蔑!”

“你们在哪里发现的这个孩子?”

沈巍遥遥一指。

“大人!他说谎!虎娃胆小,他根本不可能出村子!”

“对!虎娃从来不出村子的!”

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,嗓门隆隆如惊雷,压住了心底那微微小小不值一提的善和悔。脸上是兴奋的酡红,酒醉般胡言乱语,说得多了,就信以为真。

沈巍不明白,眼前这些明明是魑魅魍魉怪,做什么披人皮说人话拿捏着人的做派?

不该是这样的。

捕快一摊手:“你看,你这边一没证人二没证据,村民报了官,我也不好光拿饷不干活,二位,跟我去衙门里走一遭吧。”

手下捕快拿来镣铐,还未动作就被一把刀挡住了去路。

“我朋友金银窝里长大的,不懂这些事情,直说吧,要多少银子?”

捕快眼睛一亮,闪着金子银锭的光:“这位兄弟上道啊!”

“好说,走江湖的,破财消灾这点子事情还能不知道么,您开个价,我看看妥不妥当。”

“这样吧,你看我和这些衙门里的兄弟跑一趟也不容易,今天是个好日子呢。”捕快伸出一只手上下一翻,“怎么样?”

“所有人?”

捕快脸色不虞,声音冷了下来:“哪儿能啊……一个人。”

手掌压住刀鞘,赵云澜眉梢一挑:“好啊——”

“云澜!”沈巍抓住了赵云澜的手,把人往后一拽,“我离家的时候,想着一入江湖便要抛弃身份,赤裸裸地活着。却不曾想,这层枷锁还有这般好处。”

“今日的事,沈某受教了,却也有句话想说。”沈巍掏出一枚玉佩,赤红色血玉上雕着一把断刀,后面刻着三个字——济阳,沈。

“污蔑济阳侯府,该当何罪!”




04/六州歌头

“我从未想过,有一天我也会以势压人。”

“压的是恶人,没什么不好的。”赵云澜道,“若活不下去便要作恶,我这颗脑袋早不知道砍了多少回。”

沈巍从小衣食无忧,没见过血没见过恶,更不知道穷是个什么滋味。然而才短短半载时光,他就见到了埋在富贵下的白骨。

上面刻着凄、怨、苦。


朔城人流如织,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。闹市不能纵马,两人就牵着缰绳慢慢走。

长街八百丈,一炷香的功夫就走完了。济阳侯府大门冷肃大气,光是站在那里就能体会到一股兵戈之意。

“送到这里就到头了,小巍,回家吧。”

“云澜,你、你不进来坐坐么?”

“赵云澜天生命贱骨头轻,侯府门高……小巍,我们江湖再见。”

沈巍失魂落魄,整个人都恹恹的。饭桌上玉盘珍羞,他手里握着银箸,举了半晌,竟不知道该夹什么。

林间新坟,沙漠空骨和骨瘦如柴的小男孩……

啪——

“父亲。”他撂下筷子,食不下咽,“我要从军。”

沈巍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进入西北一系,反而入了恪阳侯麾下。他散去一身骄矜,瞒着恪阳侯和父亲,一头钻进了天钺军。

无独有偶,刚愎自用的帝王妄图收复四海做天下共主,不顾群臣反对,一意孤行,派遣大军南攻。

济阳侯掌西北,而恪阳侯守东南,自然首当其冲,当下点兵五万,天钺军拔营而起,连夜急行军,三天就杀到了夏国城池。

灏城水暖,背靠高山陡崖,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。

城门紧闭,天钺军也不着急,锅碗瓢盆涮干净就把架子支了起来。军营的伙夫做起饭来豪迈的厉害,大块肉大颗菜,十多个大小伙子能把锅底的油都舔干净。

沈巍……沈巍简直是吃猫食儿。

“嵬子!来来来再盛一碗!”

入伍多年的老兵把沈巍当亲弟弟疼,看他那一碗汤泡饭三两口就没了,舀着一勺肉追着他满营地的跑。

“我饱了!我真饱了!”沈巍在前面连蹦带跳跟个兔子似的,还不忘回头提醒,“哥你小心点儿,肉别洒了!”

“那你别跑——”

嗖!

嗖嗖嗖!

千万只箭齐发,倾盆大雨似的扎进了营地。

箭尖没入身体,疼痛激起了这群兵士的兽性,拿起刀枪骑上战马就冲了出去。

主帅坐镇大营,一条条指令发下去——盾兵最前,顶住箭雨攻势,步兵跟上,攻城车最后,投石机准备,连弩准备。

沈巍几乎是被裹着往前冲,贴身的长剑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塞了一根枪。他出脚一踢,红樱长枪在手里转了个花,被掷了出去,打磨得吹毛断发的枪头顷刻间穿透了两个鲜活胸膛。

梯子被架了上去,沈巍趁人不注意摸到一个死角,铁钩爪一甩就勾住了旁边五六米高的大树。
到了树上又是一甩,沈巍借力一跃,几下就爬到了城墙上。

“什么人——”

噗!

长剑出鞘利刃穿喉,沈巍出剑如风,剑光缭乱。

一剑削三首,十步身后尸。

沈巍夺了敌军的武器,把人钉在了城墙上。城下,攻城车将城门撞开了一条缝,天钺军源源不断往上爬。沈巍伸出手:“上来!”

数息之后,只听得一声巨大的破裂声,沈巍迅速解决了眼前的敌军,飞身下楼。

城门破了。

没用计,没借天时,无地利无人和,硬生生攻破的灏城。

夏国的第一道屏障,破了。

沈巍站在破碎的城门处,身边是嘶吼喊杀的天钺军,他们冲进了城,举起屠刀。城内守军顽强抵抗,零星剩下的灏城百姓奔走逃命,被杀红了眼的天钺军抓住,一刀斩下。

鲜血溅了一地。

——呜,呜呜,吁,呜……

号角声起,战局已定,沈巍满目疮痍,突然扶着城墙吐了起来。

“第一次打仗杀人都这样,过一阵就习惯了。嵬子,一会儿记得拎人头报战功啊。”

耳朵嗡嗡的。

风为悼,骨作乐。

——好听吗?


灏城外,古树龄逾三百,枝繁叶茂,荫蔽十数代灏城人。

灏城溃于此。

沈巍成于此。

经此一役,沈巍连升三级,此后连下五城,平步青云,官拜骠骑大将军。

背刀出鞘,雪白刀锋自头顶划出,白光到底,染了三分红。

没有人从沽名客这里买名声了,祝红的仇家宛如雨后春笋,冒出一茬又一茬,连带着真和尚的生意越做越好,一天要超度个七八回——前七回收钱,第八回白送。

“乱了,全乱了。”祝红勉力压住胸中戾气,“赵云澜,你后悔么!”

“后悔?后悔什么?”赵云澜一抬腿,把半截尸体踢到了坑里。

“若是沈巍劝得济阳侯,若是沈巍做了济阳侯——”

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!”长刀贴着冷铁做的鞘口,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赵云澜压着火,“济阳侯是什么人,四十年了,西北不知渝皇只知济阳,沈巍区区小儿,你让他以卵击石还是让他弑父夺位!在你眼里,百姓的命是命,沈巍的命就不是命了么?!你把他往死路上逼,你想以少换多,你拿自己的命去换!慷他人之慨,你就是这么做人的么!”

他扛刀便走,祝红拦不住他,嘶吼出声:“赵云澜!”

金箔扇脱手而出,扎进赵云澜脚下半尺深。伸出的腿收了回去,他站在那里头也不回,冷着嗓子喊祝红的名字。

赵云澜的声音镀上了一层霜,秋风把它打磨成利刃,飒飒飞过便是无数伤。

“你、你又要去找他么?”

“你说呢?”

金丝笼上的锁丢了,雏鸟振翅,他终于学会了飞,终于能跟苍鹰一起,去与天争高。

“我不会让他撞死在悬崖上的。”

“老赵——”

林静超度亡魂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。

“习恶众生,从纤毫间便至无量。”

祝红摇摇欲坠:“赵云澜……我错了。”


大渝连年旱灾,民不聊生,攻打夏国的脚步被各地的起义生生阻住,皇帝连下三道圣旨,一命济阳侯率七杀军守住攻下的城池,二命恪阳侯带兵平乱,三命沈巍奔赴西北,守封城,抗住乌桓王的大军。

济阳侯守西北边塞四十余年,而天钺军是恪阳侯一手带出来的,更何况沈巍掌兵不足一年便要面对草原之狼。

大渝皇帝心生忌惮,连自己扶持起来抗衡两候的骠骑大将军都防着。他胡乱安排,将所有战将调离最熟悉的地方。


“皇帝机关算尽,可惜了,此嵬即彼巍。封城朔城同气连枝,乌桓王的情况,再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了。”

“吃苦大师?!”

林静捻着佛珠:“受人之托,贫僧过来看看。”

“受人之托……”沈巍神情一顿,又惊又喜,“云澜过来了?”

“老赵有些事情要办,托我过来看着点。”林静鬼鬼祟祟,“其实这几年,他一直盯着你。”

“盯着……我?”

“他不放心你呀。”林静道,“老赵带你去了大漠,就是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,成王败寇,没有人会可怜无定河边骨。”

“一将功成万骨枯,他怕你成了万骨之一。”

“云澜……他……那打遂城的时候,军中有奸细的消息,是不是他放出来的?”

林静讳莫如深:“沈施主,有些事情还是自己想得更明白。”



草原铁军轰然而至,日行军三百里,人困马疲,驻扎在封城外三十里的地方休整。

乌桓是活在马背上的民族,右贤王屠耆一天不骑马浑身难受。他有匹神驹,又野又烈,欺狼赶虎,只差饮血啖肉了。

交战在即,马也比平常暴躁了几分,屠耆差点儿让它甩下去。

“吁——别闹脾气,出去跑一圈。”

乌桓军驻扎的地方稍远处有条河,屠耆极爱去那里纵马。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,马犯倔不去,人也犯倔,一定要去。

一人一马僵持不下,屠耆一夹马腹,神驹下意识地往前跑。

银白色丝线一晃而过,割破了马腿割伤了骨头,骏马哀鸣,前腿一扑,几乎翻了个个儿。

事发突然,屠耆没有防备,直接被甩了出去。这一摔要是落实了,骨断筋折都是轻的。

长刀倏然而至,托了屠耆一把,这位右贤王顺势翻了个身,落地极稳,毫发无伤。

长刀打了个转,又飞了回去。

屠耆右手握拳,重重往心口一捶,朗声道:“哪位英雄出手,本王感激不尽。”

“英雄谈不上,不过天地一蜉蝣罢了。”

声音低沉,带着点哑,那人从树上跃了下来,一双薄情的眸子蕴着十成十的心思,却只露出浑不在意的一分。

只一分的欢喜,就能叫人溺死在里面。

“这位英雄怎么称呼?”

“沈,沈云澜。”





05/山鬼谣

赵云澜稀里糊涂地成了右贤王的座上宾,草原儿郎爱恨分明,救了他们的王便是朋友,也不管赵云澜是大渝人还是夏国人,只恨不得做亲生兄弟。

赵云澜受宠若惊。

祝红来找他的时候赵云澜正被一群人围着灌酒,喝的迷迷糊糊问祝红是哪个老子不认得。

“赵……沈云澜你他妈给老娘出来!”

祝红气不打一处来,揪着赵云澜的耳朵就往外扯,汉子们都跟着起哄,热热闹闹的。

一泼清水洒在了脸上,祝红冷声问:“清醒了么?”

赵云澜醉的四肢不分,趴在地上手脚并用,鼓秋来鼓秋去,看样子很想在地上刨个洞。

祝红低声:“真和尚已经过去了,你让我这时候来找你,有什么事。”

赵云澜依旧在地上鼓秋,祝红气得一脚把人踹翻个个儿:“再不醒酒老娘把你剁碎了!”

“祝红!”赵云澜突然大声喊她的名字,“你去给我买药!”

“老娘跑到这里来吃沙子就是为了给你买药?!”

“我睡不着觉!我要十二两夕句!这里没有!你去给我买回来!”

“呸!你睡不着觉跟老娘有什么关系!”

“十二两!夕句!”赵云澜小拇指勾了下祝红的裙角,眼神清明,“十二两!夕、夕句……”

“我他妈欠你的!”祝红借机报复,默不作声地踢了赵云澜好几脚,然后才招呼远处不经意跟过来的几个乌桓人说让他们把人拖回去。

“我可搬不动。”


赵云澜让祝红买药,祝红还真就去了。她脚程快,马也好,却始终甩不掉身后的两个探子。

城内街道萧条,开张的铺子十不存一,祝红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药铺。

“掌柜的,抓药。”祝红把铜钱往桌上一拍,“十二两夕句。”

“嚯,要这么多?这是拿夕句当饭吃啊!”老掌柜看祝红娇娇小小一个姑娘家,好心提醒,“十二两夕句可是好大一包呢,小姑娘确定要这么多?”

祝红迟疑了一下:“要不……十二钱?”

老板被逗笑了,一边乐一边拿戥子称药:“哪儿有什么十二钱啊,是一两二钱。”

“老娘……我、我不会算数。”祝红解释得心不甘情不愿,心里把赵云澜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。

去你娘的不会算数!

祝红抓好药,怒气冲冲地往外走,一头撞在了别人身上。她二话没说,狠狠踩了一脚。

“秃驴滚开!”

和尚莫名,却早早戒了贪嗔痴,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生气。

“掌柜的,怎么回事?女施主好大的气性啊。”

“小姑娘不知道轻重,张口就是十二两的夕句。夕句轻,不压秤,十二两得好大一包呢,老头子说了一嘴,小姑娘面上过不去了呗。”掌柜的絮絮叨叨,又问和尚要什么。

“三黄各一两。”和尚面无表情,很有些宝相庄严的意思,“三焦热毒,贫僧的朋友大概都需要泄泄火。”


“确定是十二两夕句?”

“确定。”

“何时立秋?”

“七日后。”

“通知全军备战!作息调整,除出操时间外,其余所有时间往后推迟一个时辰!”


赵云澜那天喝醉了之后被人抬了回去,两条细长胳膊耷拉着。他在梦中挣扎,抬着他的人一下没抓住,人就磕在了地上,左手腕“卡拉”一声,脱臼了。

醉死过去的赵云澜嗷了一嗓子,生生疼清醒了。他右手的旧伤整个大营都知道,不能拎不能提,左手又受此无妄之灾,屠耆十分过意不去。

“沈兄,你若是不解气,我把他们叫过来给你撒气,如何?”

“不小心为之,无妨的,要不是他们,我那天醉成那样,还不得被野狗叼了去。”赵云澜不在意地摆摆手,“又不影响吃饭,等伤好了我跟他们打一架就行。”

“好!沈兄爽快!”


立秋至,凉风起,寒蝉鸣,百花残。

待亡。


戌时一刻,赵云澜从帐子里溜达出来,遇见巡防的士兵还打着哈欠跟人招呼。

“沈大侠出来放水么?”

“嗯嗯嗯,晚上喝多了,回来聊啊!”

戌时三刻,赵云澜又从帐子里跑出来放水。

“你们王爷还喝酒唱歌呢?”

“是啊。”

戌时四刻,赵云澜都懒得套衣服了,披着外衫就跑了出来。

戌时六刻,屠耆才回了大帐。今晚月黑风高,什么都看不清,帐子里没有点灯,更是黑漆漆一片。

外面还依稀能听见些喧闹声。

屠耆走得歪歪晃晃,烈酒上头,什么都反应得慢了。

丝线划破皮肉,利落地留下一道见骨血痕。鳞刀嗡动,旋转着吞掉近乎贴地的鳞刀丝。屠耆双脚被割开一道深口,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,就被丝线一点点绞紧了脖子。

赵云澜随手扯过一条帘子挡在身前,右手发力猛力一拽,戒环发出咔咔声。

溅出的鲜血一滴不落,都落在了帘子上。赵云澜擦干净鳞刀丝,收拾得妥妥当当。

“右贤王,我伤好了,可以打一架了。”

戌时七刻,赵云澜又从帐子里溜达出来。

“右贤王回去了么?”

“回去了!”

“行——”

“啊!!!右贤王出事了!!!”

赵云澜脸色一变,快步走过去,一把掀开大帐。

月华如水,血流成河。



右贤王被人谋杀,消息顷刻间传遍大营,八万乌桓军群龙无首,军营乱成一团。左右大将军和大都督还未商量出个对策,就听得外面皆是沉闷马蹄声。

带着火光的箭撕开了暗淡夜色,扎进了粮草堆里。

“报——大渝军攻进来了!”

赵云澜看了眼天,星云斗转,亥时已至。

——夕句又名夏枯草,夏枯秋来。

——十二两夕句。

立秋,亥时,出兵,攻乌桓。


大渝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吞掉了乌桓八万大军,不留战俘,皆斩。

铠甲上的血干了一层,又溅上一层,厚厚的,都抠不下来,得用热水泡,用刷子刷才行。

沈巍本想回到将军府,洗干净这一身人命的味道,却不想在战场上,在死人堆里见到了赵云澜。

那个人杵着刀,歪七扭八站没站样,身上也不知道是谁的血,总之不比沈巍干净。

“小巍,过来,扶我一把。”赵云澜一看见沈巍就管不住嘴,也管不住手,没骨头似的往沈巍身上趴。

“云澜你……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?”

“瞎说,我还能让他们伤到?!”赵云澜拍掉沈巍光天化日解衣服的手,义正辞严,“累了而已……打仗可真不是人干的活,我这几天装孙子装的好累,差点儿说漏嘴。”

“说漏嘴?”

“对,我怕有人查到什么,骗那个什么右贤王说我叫沈云澜。”赵云澜膈应得直嘬牙花子,“祝红那个不靠谱的,我千叮咛万嘱咐,差点儿就说漏了。”

“这次多亏了红姐和吃苦大师。”

“放屁!他俩不过就传个信!招是我想的,人是我杀的,小巍你竟然谢他俩不谢我,我们的情谊到此为止,江湖不再见了。”

“那、那谢谢你。”沈巍红着脸,磕磕巴巴地道谢,“我从未想过你、你会来帮我。”

“我瞧不起咱的皇帝,瞧不起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僚,可我不想我大渝子民受人磋磨。”赵云澜道,“好听么?这些大话我都说腻了。”

“我曾有豪情壮志,想还大渝、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。可我只有一个人,剔掉我这一身肉,也只能喂饱小猫三两只。”

“人啊……要看清些,看清自己,看清这个世道。”赵云澜抓住沈巍的手,“我不自量力那么多年,总是要保全一个你。”


大渝亡于三年后,同年,乌桓攻进夏国都城,草原上,柔然独大。

画舫漂在秦淮河上,赵云澜趴在床上。

“乌桓把大渝和夏国都打趴下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咱俩跟乌桓仇那——么大!”

“嗯。”

“不如我们跑吧!”

沈巍一筷子蟹肉塞赵云澜嘴里。

“吃你的螃蟹吧。”

——fin
 
 

“习恶众生,从纤毫间便至无量”出自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。

*小标题均为词牌名,内含隐藏剧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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